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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有时候,能有一段共同的旅程、某个感动的瞬间或某个长期回忆的片刻已经足够了。”

去年夏天,我借去兰州开会之际,匆忙回了趟老家。
 

我的老家在甘肃的河西地区。看望了父母之后,觉得他们一切安好,我就不得不赶回兰州并打算返回上海,因为还有一大堆工作和家里的事在等着。这也许只是理由之一,也许这地方的物是人非及其他变化让我觉得已很不适应,也许还有其他原因。总之,我当时急于返回。


因为疫情还未完全散去,所以返回兰州的火车很少且到达时间在半夜,很不方便;我又急于返回,无奈通过网络平台找了一辆顺风车,于是就开启了一段平常却又奇妙的旅程。


车是五菱宏光,被戏称为“神车”(非常朴素简陋的面包车,却哪里都敢去、哪里都能去,因而得名),司机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。当我看到这辆破破烂烂的车时,我对它的安全性是有些疑虑的,而且车上还有两个不知底细的乘客,司机还要去市里再拉一个乘客。


尽管如此,因我急着要赶回,也就索性上了车。坐上车之后就有些惴惴不安,因为车上的人都不熟悉,会不会有什么危险?这是我的第一反应。当人家热情地给我递一瓶水的时候,我客气地拒绝了。到市里接另一位乘客的时候,我下车买了一瓶饮料,然后跟他们说我想喝饮料,其实我当时的真实想法是不太信任他们。


父母送我的时候,能看出来他们的不舍。我们并没有多少分别的话要讲,但看着他们伛偻的身影和增多的白发,我还是有些伤感。我的白发其实也增多了不少,早步入了中年。在车发动之时,他们向我招手,我甚至有些迟疑要不要再停留两天陪陪他们,车子却飞速地开了出去。


父亲对这辆车和人似乎也有与我相似的疑虑,打了好几个电话并一路询问,直到我到了兰州他才安心。


因我坐在副驾驶位,在到达J市市区接人的时候,司机小伙子已经把我当成了他的副手:他要开车,所以直接让我给一起拼车的人打电话告诉方位,以便早做准备节约些等候时间。我心里虽犯些嘀咕,但很快也就释然并进入角色,这正说明他们是毫不见外地把我当自己人也就是本地人来看待的。


等接上了那位市区的乘客,我们这个满满当当的车(还有很多行李)就向着兰州进发了。


驶出J市市区,就进入一望无际的戈壁滩,高速公路上很少有车,似乎只有我们这辆车在一直迎着太阳行进,那是一种既恢弘又豪迈的大漠孤烟的景象。一些动感的流行歌曲适时地响起,这些平常我听着可能会觉得有点吵或俗的大众歌曲,在此时听着却别有意味,觉得特别带劲、应景和接地气。


也许是这个氛围舒缓了我们之间的关系,我由一开始提防他们,慢慢地不由自主地与他们攀谈起来,甚至感觉能和他们打成一片了。他们很友好地把老家的馍馍分给我一起吃,大家分享着食物,听着歌说些闲话,倒也不觉得旅途的寂寞。


似乎是向着太阳,车子一路飞驰,把一座座市镇和村庄抛在后面。我对这些快速闪过的城市和乡村有一种极其复杂的感情:一方面,这是我的故乡,那些土地、树木和光秃秃的严峻的山岭在唤醒和提醒着我,勾起我亲切、痛苦又难以名状的地方感。另一方面,对于“少小离家老大回”的我来说,与故乡的疏离感越来越深,甚至于,能做个匆匆过客也是挤了时间出来,这是必然又无可奈何的事情,而且也许不止我如此。


我本身也是快速的城镇化牵动的十多亿人中的一分子。城镇化就像这部车子一样疾驰,不肯停留,何况路上的蓝色标牌,也不时地提示着到达目的地所剩的距离。


一路上并不是都是平地,等到微微感觉有了凉意,车已经开始上山,便是有名的乌鞘岭,以多段特长的隧道而知名,耗时多年才打通,可见山势复杂险峻。放眼望去,周围崇山峻岭连绵不断,雄浑豪迈。一边的山峰上还是白雪皑皑,另一边却是金光万丈。


等到了山上,太阳也似乎畏寒起来,不知不觉地成为夕阳,但脉脉温情仍在。因为有人要解手,所以车在进入漫长的隧道前停了下来。我下来舒展了一下筋骨,看着这些景象和眼前的人,我突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。不知被什么东西击中,也许是被这种冰火两重天的景象所感染,我受到极大的震撼。


我的语言很苍白,不能准确描摹出当时我的心境,何况也有些时过境迁。但站在山上的公路边,我感觉好似这一刻,又一次真正认识了我的故乡,这些景物,这片土地和这些人。我和他(她、它)们既熟悉又陌生,既疏离又亲切,既远又近。远到天各一方,可能再不相见;近到一个狭小的面包车之内、一种共同的感觉和一段尽管短暂却融洽的旅程。


虽然停留只是片刻,却撞击了我的心灵。其实这也是我在此次返乡并返程之旅乃至更长期思考的:什么是我真正的过往?故乡或地方对我来讲到底意味着什么?我心心念念一直寻找的地方又在哪里呢?


曾经我认为这故乡我是不太想回去的,也不仅是因为它是一个小县城或小镇,而是一种莫名、复杂、别人很难理解也不必理解的感情。


但从返回的那一刻,父母的送别,以及跟这些乡党相处的一种共同情感,仿佛没有芥蒂和隔膜地分享食物和音乐,又让我有种牵绊。共同的旅程和情景之下毫不相关的人凑在一起,他们又是我生活的这片土地上的人,土地的印象犹如基因深刻在人的血液里。


窗外的景物,无论山峰还是草木,随着我们的旅程在变化,但似乎都有一种孤直的秉性,倔强不屈地在这广袤的近乎荒漠的土地上生长着,让我感受到它们的力量。也许是它们养成了我的秉性,也许我只是把我的想法投射到它们身上。我在这个环境中多年,但觉得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窗外的这些景物一样,也好像从没有认识清楚这些人一样。


我对他们而言也许也是如此。有时候,能有一段共同的旅程、某个感动的瞬间或某个长期回忆的片刻已经足够了。


与这些景物和人的相逢,以及这次意外却难得的旅程,其实也并没有为我提供以上问题的答案。答案也许我是早已清楚的。追索和探寻本身就是一个不息的过程,也许它本身就是答案,而不像一段旅程总有终点。在一个又一个地方维系之下,结伴同行,共享欢乐,同感冷暖,各奔东西,这是人生的常态。
 

在某个点上我们有意无意、或长或短地停留,但是还得再次出发。关键是那种极为难得的心灵撞击与生命体验,是一种激越与平静交织而生出的物我为一的感觉,可遇而不可求。没有追寻不会碰到或达到,但也并非刻意地追逐可达到。我这样想着并深深知道,旅程没有止境,所有的不期而遇其实都在我们期待的深处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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叶超

叶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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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海市曙光学者、华东师范大学地理科学学院教授,博士生导师,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首席专家。担任《中国大百科全书地理学卷•地理学史》主编,全国基层政权建设和社区治理专家委员会委员,中国地理学会学术工作委员会、农业地理与乡村发展专业委员会、文化地理专业委员会委员,中国社会学会社会地理委员会理事。从事城镇化与城乡治理、文化地理、可持续科学和地理思想相关的教学研究工作。在《Science Bulletin》《Habitat International》、《Journal of Rural Studies》《Land Use Policy》《地理学报》《读书》等国内外核心刊物发表论文近百篇,人大复印资料转载12篇。论著入选国家“三个一百”原创工程,获得上海市第十三届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二等奖、上海市决策咨询成果奖二等奖、第十三届全国青年地理科技奖等奖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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